起初,越意跟闻烛商量,将郁陶留在务典司,他挣扎好久才勉强答应。
有时候,你不得不承认,最初排斥的一个人,一旦起心动念,会比一见钟情还要难以忘怀。
一个死了夫婿的郡王妃,闻烛总是刻意地避开。
就连郁陶在书阁理书的时辰,也都是跟闻烛去看书的时辰错开。
看似巧妙安排下,一定不会碰面的两人,总会因为一个人不经意的违背规则,见上一面。
郁陶和闻烛便是如此。
一场十月的雨,把她留在书阁。
闻烛来时,月沉西钩,书阁的灯也如往常一般,零星地亮着几盏,冲淡一圈秋夜凉意。
他挪步进阁,拿起昨日未尽之书继续捧读,沉浸书中,并未觉得旁侧多了一个不认识的人。
刚在《诗经》氓的后面写下司马相如《长门赋并序》,耳侧飘进来一阵声音:“它不适合入编。”
其实闻烛也觉得不合适,只是没有更有说服力的借口。
他饶有兴致地看向面前姑娘:“为何?”
“若只是因为司马相如曾是负心人,未免有些偏颇,你便不用说。”
郁陶正要说,闻烛又插了一句话进来:“自然,论书不论人。”
闻烛将手一指:“姑娘坐着说。”
郁陶在对面坐下:“以史鉴人,所用之史料理应真实,而此文所说的陈皇后复宠,并无正史相佐,若是用了,到底是在劝诫人慎入姻缘道,还是在歌颂作此文之人、有以文转人心念、复人婚姻之能。”
闻烛点头,又问:“还有吗?”
郁陶抿了抿唇,吟了一句开头:“孝武皇帝陈皇后,时得幸,颇妒。”
她停了停,才道:“婚律已经废掉“七出”,便说明妒不是一种罪过,只是一种正常的心理反应,只有因妒生事才是错,况且她被关长门宫,并非源于一个妒字,其中不乏馆陶长公主娇宠之过,汉武帝以婚谋利之失,所以将一个妒字概括她失宠的一切,有些太不公平。”
“我们不应该限制妒,应该理解爱便会理所当然地生妒,妒不是错,错的是有人三心二意、始乱终弃。”
“男子写的文就是偏颇,把罪责都怪在女子身上,这样的文不配。”
最后一句话好似将闻烛也骂了一遍,闻烛抬眸对上郁陶惬意的眼睛:“我并非骂你。”
闻烛一笑:“我知道,你能敢于指出,这值得鼓励。”
“以前从未见过你,请问姑娘芳名?”
面前姑娘站起身行礼:“郁陶见过闻大人。”
先前积攒在心底的疏离并未涌现出来,反而闻烛已然对她改观,平静问:“郁字若非姓氏,也有有文采之意,至于陶,令尊到底是取意教育,还是使快乐?”
关于这个,爹爹郁道没有说过,郁陶估摸着是前者。
毕竟她一出生,就是以书为伴,这应该就是他父亲希望她知书达理,然后成为他固权路上的筹码。
郁陶眼底晃过一丝落寞,彻底地垂了下去,她道:“听闻闻大人不喜打扰,今日是我冒昧,外头雨也停了,我先告辞。”
闻烛却叫住她匆匆而行的脚步:“你对编书有一定的见解,造福百世的事情,我若邀请郁姑娘一同编书,你可否答应?”
郁陶背对着闻烛,默了一会,才道:“可以,明日依旧是此时此刻。”
闻烛看着她离开的背影,外头湿漉漉的地面在灯光里晃着一层光华。
有点不一样了。
一次失约动了挂念,一次探望生了恻隐,连闻烛自己都不知,已经潜移默化地在心里放了一个人进去。
潜移默化到,他自己都未曾察觉。
他不再满足于夜间的秉烛编书,白日闲时,也会忍不住地走着走着就到了书阁附近,想着想着就停步书阁窗边,没有过多打扰,只是静静看着。
偶有几次被发现,只能屈膝蹲了下去。
从未如此行径过,每每他都不自觉失笑。
但就是不知自己怎么了。
直到有一日,霖屿拜访,戳破了他的心思,他抬起青伞拍了拍闻烛的手臂:“不见则忧,既见则喜,闻大人何时开始不念编书,念钗裙了?”
“远远瞧着,你比书阁旁的梧桐树还能立尽黄昏。”
闻烛最擅长遮掩,只是淡淡一笑:“霖大人要找什么书?”
“劝人慎入姻缘道的书。”
这就更离奇了,礼部本就有牵桥搭线之能,他却反着来。
不过所幸,闻烛近来在编写的正是此类的书,平静道:“还未成型,暂放《诗经》氓——。”
他本想再说司马相如《长门赋并序》,一念起郁陶的话,一切都止在喉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