池以蓝快步下楼,却在开放式的地下入口止住步。
小丫头正趴在偌大的操作台上,脸枕着手臂,另一只手摊在桌案上,无意识地摸索着一只废弃不用的轴承,似乎在想些什么。
他心头一疼,走到身后,俯身吻了吻她侧脸:“阿芜。”
她闭上眼,不吭声。
顾平芜的脾气一向来得润物无声,即便到了忍无可忍,也只是温声细语和他谈判,他没见过她一个人躲起来伤心的样子,刻下只觉胸口堵得发慌。
“阿芜。”他忍不住低唤,朝她走过去。
“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现在这样,已经有足够的信任和感情支撑我们结婚、生子,组建一个家庭?”
她闭着眼睛,任他拿走手中的轴承,握住她冰凉的指尖,低声喃喃。
“可我不是这样想。”
“我很害怕,池以蓝。”
“你每次和我告白、求婚,我脑子里却在衡量,我以后遇到一个女人来到我面前,说怀了你孩子的可能性有多大。我的生命有限,所以才希望快乐的事情越多越好,如果我总在恐惧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给我伤心,那我哪怕再爱你,也可以不要你。”
池以蓝沉默地听着,神色不喜不悲。
“现在,在我心里,我是把自己放在你前面的。我的自尊,事业,都排在你前面。你可能会觉得我在报复,想气你,可我得告诉你,我不是,我只是明白,爱你不再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了。”
“你如果接受不了这样的我……”
“没有。”池以蓝打断她,语调苦涩而温柔,“我接受。我宁愿你早能这样。”
她微微怔住,张开眼,他已经坐到身边,转动椅子正对着她,姿态郑重。
顾平芜只得慢慢直起身,与他对视。
池以蓝认真地凝视她,慢慢握住她双手,包在掌心。
“其实我很生气,你信口就能说出一个没影儿的假设扣到我头上,还用那么毫无信任的口吻。但我又高兴,幸好你肯这么和我说,不然我可能一辈子都不明白,你为什么会不安。”
“我知道言语是世上最没荒谬的空头支票,所以我不能许给你这个。”
“你想听,我愿意没有一字虚言的、从头讲给你听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因陷入回忆,眼眶微微泛红,他偏了偏头,以掩饰自己的失态,视线扫过周遭,却更心潮起伏。
四面墙都挂满了滑板,承载了他年少到而今所有的绝望、极端、恣肆、和热血。也忠实地记录下与她的每一次相遇,他如何跳跃,如何翱翔在她眼底。
他于是开口,第一次诚实地向她剖白自己的所有轨迹。
他的动心,或许在最初便早于她。
在顾平芜还将他当作某某的替身,设计着用订婚捆住他时,他同意那个荒唐的提议,就已经意味着所有。
可他不愿承认。
顾平芜说过,他的自尊永远排在她前面。
的确如此。
二十岁那年,顾平芜在池以蓝心里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。而他表现出来的所有克制、淡漠、冷静甚至伤害,不过竭尽全力地想证明她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。
因为他心怀愤懑、愠怒,不想受任何一份感情掣肘。
后来他幡然悔悟却已太迟。
“顾平谦和我大哥交好,你一直和顾平谦他们玩在一起,我不信你没有听过他们说的闲话。”
池以蓝说着,自嘲地一笑:“我不是婚生子,所以活该被指着脊梁到大……我当够了上不得台面的小丑,所以我也怕过,阿芜。”
她从未想过,池以蓝口中也会出现“怕”这个字,一时哽住呼吸,难过得无以复加。
池以蓝声音嘶哑,近乎难堪地说下去。
“我怕爱得比你深,怕你爱的是蒋行的影子,更怕我不过是你心血来潮收集的玩具。”
“而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,什么都不能掌控。我明白,你只要我爱你,可当时我却没有爱一个人的余力,我只想让那些想踩着我的人,亲眼看着我怎么踩到他们头上。”
“我疑心你的爱,所以只能对你高高在上。”他自嘲一笑,“说穿了,是我不得不装腔作势,不得不一遍遍告诉自己,我可以失去任何人包括你,但不能失去骄傲和自尊。”
“那不止是二十岁的我。可能那也是之后,甚至是现在的我。”他勉强扯了扯唇角,低声道,“你想问韩凛,我可以说。遇见她前不久,我知道了你和蒋行同在美国。”
他说着,沉默下来。
顾平芜却已在这一片死寂里明白了一切。
他误会了她和蒋行的关系,于是有了之后的所有。某个问题在脑海一闪而过,未及抓住,又被错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