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和尚……”陶祖眼看着鉴真的尸身在鬼佛双手合十之时,忽化飞灰消散尽,他忍不住朝天穹伸了伸手。
他的手臂顿在半空,愣了一刹那后,将目光投向苏午:“死了……”
苏午浑身遍布如瓷器般细密的裂痕,一缕缕人意在裂痕中流淌着,飘散于苏午体外,他像是躺在了众生的血管里,又好似众生的心意交织成了网,而他自身正站在这张网罗的中央。
人意浩浩汤汤,尽数汇集于组成苏午本身的‘人意轮盘’之中。他听着陶祖微带黯然的声音,目光亦有一瞬息的散乱,连悠长的呼吸在这个刹那都颤抖了一下。
他念头一转。
一盏油灯被他托在了掌中。
灯盏里,火焰跳动,未有熄灭。
隐隐约约的低吟声从那灯火中飘散出,那个声音似是玄奘法师的声音,又好像鉴真长老的声音:“无明长夜,我为灯炬……
生死大海,我作舟楫……”
苏午记得鉴真先前嘱托。
灯火光焰大盛之时,那在众生心底被塑造成佛的‘偶像’便将破灭,反之,则灯火日益颓靡,终至熄灭。
——鉴真早已想好,要以自性与那法性唯一的‘真佛’相合。
假若他有朝一日,能够破灭我执,也破灭这‘偶像’,则他留给苏午的这盏灯火光焰炽盛。
若他不能破灭我执,不能破灭偶像,则灯盏熄灭!
但今下苏午手中这盏灯,火苗摇动着,既未熄灭,亦不曾燃烧更盛。
苏午放下了那盏油灯。
盘绕天地四面八方的一尊尊鬼佛化相又尽数凝聚了起来,盘坐于天地圆孔中,它浑身涌现金光,那些被玄黄气息浸润人意,一时苏生的‘人们’,随鬼佛聚合为一,而在无边佛光中被摧灭,沦为灰烬尘泥!
鬼佛宝相庄严,神色慈悲。
它口中宣诵着真言——
“众生无边……誓愿度……
烦恼无尽……誓愿断……”
苏午、陶祖、洪仁坤听得这阵佛号宣诵之声,都禁不住扬起了头,看向天顶圆孔中央的鬼佛——
一层层漆黑光焰不知从何而来,将鬼佛遍身覆盖。
它缓缓隐没于天顶圆孔之后,重归于彼岸!
苍穹大地、山峦虚空间密密麻麻堆叠的杀生石,随鬼佛归于彼岸,一刹那被抹除了个干净。
天地之间,唯余那一缕玄黄气息周游蜿蜒。
“鬼佛不战而退,想是它自身突然出了大问题……”陶祖看着苏午掌中那盏油灯,目光发亮,“鉴真那秃驴看来是没死?”
今下鬼佛受‘人心地狱天人真意’牵引,倏忽从彼岸降临现世。
其之目的最少也是取得吴道玄摹画地这道天人真意,鉴真长老并非它的目标——然而眼下,它目标还未达成,便自行退却,必然是自身突遭变故,此般变故使得它不得不退回彼岸。
陶祖结合种种迹象,很容易就猜测到了可能的真相。
鉴真和尚并未殒命!
他就是导致鬼佛突然退回彼岸的那个变故!
‘鉴真未死’的消息令众人一时振奋,但也无法完全扫尽当下的沉重气氛。一缕缕玄黄气息游曳入苏午的眼耳口鼻、五脏祭庙当中,增壮着他这具体魄,‘人道之轮’在三相轮中变得无比庞大,远远压过了组成他体魄的另外两轮——天意之轮、地相之轮。
苏午根出人道,是以今下人道之轮过于膨胀,以至于打破平衡,却也暂时未给他带来明显的负面影响。
他感受着人意蒸腾在这天地之间,无数人的根脉交织着,反过来包容住了这片天地,能暂时‘取天意而代之’,而在这浩浩人意之外,‘天意’的反扑蓄势而来——
黄天法旨已然彻底与苍生人意融合为一。
它与人道意志、杨惠之真意,共同化成了苏午身上唯一的‘入墨图’,这副入墨图外显在他体表,即是那遍布他周身的细密裂痕。
苏午念头闪转。
从自身这副‘入墨图’之中,他不曾看到‘鉴真’真灵留存的痕迹。
鉴真曾在‘黄天法旨’之上留字,然而如今,由黄天法旨与人道意志融合而成的这副入墨图上,却没有了鉴真真灵的痕迹——他的真灵似乎是从黄天法旨之上脱落了。
又好似是在鉴真直面鬼佛之时,其之所有因果、真灵根本都随那具枯槁尸身一齐灰飞烟灭!
似鬼佛这种彼岸存在,真正要磨灭一个人的真灵,黄天法旨都难以遮护得住!
是以,鉴真今下是生是死?依旧是个谜团。
苏午的心情比陶祖、洪仁坤两个要沉重得多,他接下来要面对的,便是陶祖死劫降临之时,闻风而来的‘苍天’,及至那可能会随苍天一齐而动的‘想尔’,二者带给苏午的压力,更大于鬼佛临世!
苍天要令陶祖、洪仁坤死,他又是否能遮护住二者的真灵?!
煌煌人意之外,天意蓄积的‘大势’如深不见底的渊海,它们周流于人意之外,仍在不断蓄积着,只待某个时机到来,即令天翻地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