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高浑身颤抖,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,顷刻间随着血液蹿遍全身。
冷。
彻骨的冷。
他没读过什么书,也不擅长察言观色,琢磨人心。
他甚至不知道方明珠这番话是对是错。
但过了最初的愤怒之后,冷静下来仔细一想——
小姑娘的话,好像真的没错。
如果蒋惜梅不好,那他为什么喜欢她喜欢得要死?
如果她不好,那这二十年来,他见过无数女子,为什么没一个能取代蒋惜梅在他心目中的地位?
可是当年,他从没说过她一句好。
就连现在,面对方明珠的那一刀,他第一反应也是指责方明珠随了蒋惜梅的坏脾气。
或许,他真是一只可耻的野鸡。
在凤凰面前深深自卑,却又不敢承认,妄图将凤凰从九天之上拽下来,踩进泥坑。
好像她越狼狈就越能衬托他的高大伟岸,他就能配得上她。
梁高用力摇头,不敢再想下去了。
不!
他不是这么阴暗卑鄙的人!
他怎么会如此恶意的伤害自己豁出命也要保护的姑娘?
他为她挡刀,为她二十年不娶,甚至默默保护她的女儿五年。
他连命都愿意给她!
可是为什么,他就是不愿承认她的好?
梁高是个蠢人,四肢发达,头脑简单。
他想不明白大道理,尤其是与千百年沉淀下来的旧思想相悖的道理。
他困惑地看着方明珠,希望她能把话说得更清楚明白些,为他解开疑惑。
方明珠皱眉凝视梁高,莫名觉得,这个人高马大的家伙,此刻十分脆弱。
好像只要她轻飘飘几句话,他就会当场碎成一堆玻璃渣子。
方明珠叹了口气,想起自家的吉祥物老爹,声音不自觉变得温柔,甜丝丝的,宛如刚出锅的绿豆糕。
“其实要论对国家对百姓的功劳,我阿爹八辈子都及不上你。
不管怎么说,你驻守北境多年,流的血是真的,受的伤是真的,你所付出的牺牲,都是真实不作假的。
世人沉睡了千百年,如今有些人清醒了,知道自己内心想要什么,愿意冲破世俗的眼光去追求;
有些人还在沉睡中,并且想让所有人陪他一起睡,永远都别醒过来。
梁大叔,你错就错在,爱上了一个清醒的人,却想把她拖回睡梦中去。”
方明珠说完,深深看他一眼,翻身上马,继续赶路。
梁高怔怔地看着小姑娘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下,马蹄声越来越轻,渐渐听不见了。
他脑瓜子嗡嗡的,耳朵眼里蜂鸣阵阵。
他想到了这些年来大黎的变化。
女子读书越来越普遍,能做的工作越来越多,抛头露面也不再是丢人现眼的事。
最明显的一点,女大夫多起来后,女子因难产而死的人数大大降低,不孕不育的也少了很多。
自从十年前开放女子科举以来,女子中秀才的人数逐年递增,也有女子中了举人、进士。
这些政策都是黎晏州在位期间提出来的,为此他不知落了多少骂名。
世家贵族就不说了,读书人更是将其与历史上着名的昏君相提并论,直言大黎阴阳颠倒,乱了纲常,亡国灭种之祸近在眼前。
然而事实上,这二十年来,大黎的粮食年年丰收,人口持续增加,几场战役打下来,四邻臣服,内外安定。
大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昌盛。
天将亮,一道高亢的鸡鸣划破寂静。
梁高恍然一个激灵,只觉得头脑中的混沌迷雾仿佛被一道强光穿透。
他知道自己输在哪儿了。
其实夏澜早就告诉过他,只是他太狂妄自大,根本没当回事。
尊重、欣赏、爱慕、责任、包容、理解、成全——
他一样都没做到。
但方兰溪每一样都做到了,并且做到了极致。
蒋惜梅被草叶子划破皮,方兰溪都会给她吹伤口、敷金疮药,仔细包扎,并再三叮嘱不可碰水。
而他只会嘲笑她没长眼,矫情,作那娘们唧唧的姿态,让人犯恶心。
换了他是女子,他也会选择温柔体贴的方兰溪。
梁溪抬头看向东方,朝阳撕破云层,透出一线金灿灿的光芒。
天地间刹那明亮。
他醒了。
该走了。
放下过去,放下执念,心无挂碍地生活。
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