已是夜半时分,孤凄凄的虚白月色洗刷了一身客尘,铮然凉意怎么都难以消泯而去,便在这样独绝的永夜无边里肆意乖张。
八爷进门的时候,十四爷正在吟诗。
他喝的酩酊大醉,整个人道不尽说不出的萎顿虚脱。看在眼里,八爷不觉微皱眉头,这样的感观不得不又让他觉得眼前的十四弟,怎么看都带着几分孱弱病态。
许是烂醉久矣,十四竟不觉有人进来。他脚下的步子迈的颠三倒四,醉眼朦胧中,吟吟叨叨的含糊不清。
他吟:“情到浓时情转薄,而今真个悔多情,又到断肠回首处,泪偷零。”
他吟:“人到情多情转薄,而今真个不多情!”
他吟:“旧游时节如梦里,寸寸韶华,寸寸销魂地;重叠泪痕缄锦字,人生唯有情难死”
每吟一句便仰脖灌一口酒,发丝凌凌乱乱的散在前额、双肩,衣襟已被酒水浸湿了大片,沥沥拉拉淌着熏熏酒气。
月华如洗,一些着了寒露的蝇虫拖着冗长的嗓音喋喋不休,似要撕裂这样绵长无边的一匹夜的锦帛。徐徐夜风打窗入室,带起一连串黯淡烛影倾身摇曳,整个世界渲染的有若一座银子铸就的荒坟。
其旁身侧,那引着八爷进来的小厮不由黯然低首,绵绵不绝的一声叹息便跟着落了出来。他于八爷道着,十四爷这个样子,已经很久了
若许心痛聚在心口,起初只是细碎绵延的,越是往后便越觉浓郁到闷胸堵气散化不开。八爷竭力平复了一下心潮,面上死水般苍白紧绷。他不发一言,抬手退了小厮,稳步上前一把抢过了十四手里的酒坛子,不加停滞,抡起臂膀冲着地表狠狠砸碎。
残片四溅,寂寂凭空里骤响起的清脆泠淙震了耳廓,烂醉中的十四爷下意识往后退开一步,迎着迭起的音声猛然掉首:“狗奴才!胆子越来越”分明暴戾的怒骂口气,却在往后变得渐次低小。入眼八爷的同时,十四直直愣住:“八哥?”静默良久,下意识的一声微唤颤颤。
八爷冷冷:“清醒了没有?”一张面目因着月华清冷冷的浸染而起了淡漠之态,素净挺拔的身影汇聚满屋满室烛影并着夜的暗光,似将全天下所有的自持、所有的冷静理智尽匡其中。但越是这样,看在眼里越是觉得心疼如斯。
又是经久无声。
静静然、寂寂然,死水一般就要将其间生灵溺死、压死。
突忽一下,十四倾身向前,整个人伏在了八哥的肩膀上。他就这样抱着八哥,只是哭,呜呜咽咽不加分毫掩饰的把心下里所有委屈难歇、所有忿忿难平、所有不解所有诘问尽数化作了淋漓宣泄。
男儿有泪不轻弹,只是未到伤心处
十四弟心里的苦闷憋屈,八爷怎会不懂?一切一切,他亦是感同身受。他紧紧搂住痛哭失声的弟弟,紧紧的,紧紧搂住。什么也没有说。
眼下的十四爷就像一个刚刚脱离母体的孱弱婴儿,卸去了所有的伪装与浮虚,一点一点全都流露着最最本质的无邪情态。他看起来是那样憔悴、那样脆弱,若了一盏雕镂精细的水晶烛台,似乎只要稍加于力,便能让他破碎成千瓣万瓣,且又那般猝不及防,或者说实在太累、根本再也没有了一星半点防备的气力
十四哭着哭着便伏在八哥肩膀上面睡去,阖起的星目还挂着一丝未被风干的泪痕,细微的呼吸却终是一点一点平稳下来。
八爷缓缓闭合了一下双目、又慢慢睁开,绵绵叹了口气,半抱半扶着自己的十四弟,将他安置在里间的软榻上面。打理好诸多琐碎处后,八爷喊了小厮进来,命他去准备醒酒汤给十四爷灌下。
纵是繁华潇洒倾一世、系一身又能怎般?富贵荣华眼前花,傲什么!兜兜转转、造化做弄,还不是被那“宿命”二字拖着、走着,便到了时今这样的境地问天天不语、问地地长眠,苍茫大世界何能得着醍醐大智慧、就此超然于物再不被什么所困所扰?
音已绝,稿无存,断肠文字共荒坟。虚凉世态情何在?红烛白帏映月魂!
次日十四爷醒来的时候,温温的太阳已经上了三竿。
他喟然长吁口气,只觉自己周身上下皆是酥麻涩痛,俨然筋骨错位般的,半天都瘫在榻上缓不过劲儿来。若不是无意间一侧目,正巧看到八哥便在榻旁默默守着,十四爷这一觉怕是便会就此睡到天黑去。
八爷一张面目不见懒散,但眼角眉梢那一层淡淡的倦意遮掩不了他的疲惫。他依旧着了昨晚赶来时的那身便装骑服,除却几丝乱发打在侧颊外,容颜还是规整的。如此,不难看出八爷该是坐在榻边守了十四爷一整夜。
昨晚醉酒之后的行事举止、连同思绪都是混沌不堪的;不过忆起发生的大体事情,十四记得。他展眉起身,披了外袍便唤人去准备酒菜,只笑言着今儿高兴,要给八哥接风、跟八哥好好叙一叙旧。只是这笑看在眼里,怎么都含着莫可奈何的哀伤。
八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