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大二年(568年)。
六月十三。
郢州城南。
夏日,连绵的大雨,已将郢州城外空气中最后一丝血腥气味都洗涤干净。
若不是东南野地里,那些多出来的新鲜坟茔还在提醒,恐怕活着的人们中,将没有人会再想起,两个月前,发生在这里的那场决定了西梁命运的战役。
战争,对于活在郢州的普通人而言,到底意味着什么呢?
是大量军士进城之后暴涨的物价?还是在那之后城外汇聚的商旅?
是大战之后城北码头发送的灵柩?还是黄鹄矶上黄鹤楼中多出的那一位皇帝?
许缮不是郢州人,他没办法回答这些问题。
他只是陈国太医院针灸科的一名普通医者,往昔在建康时,他的唯一特异之处,或许便是他那太医院正许智藏族侄的身份。
身份这东西,有时能限制一个人,有时又能成就一个人。
许缮不在乎这些,他只想做个能救人的医者,仅此而已。
只是建康的贵人们,害怕针灸,那种害怕的浓度,就和眼下这些受了他针灸的郢州百姓,欢喜的浓度,一样的高。
贵人们总是有许多药石可用的,他们需要的,是能为他们试药的人,而百姓总是没有什么药石可用的,他们需要的,是能为他们祝福的神。
许缮有些羡慕地看向身侧祝由科的同僚,前来受诊的百姓们喜欢这种念咒式的治疗胜过喜欢针灸,更胜过喜欢方剂。
他们就在这样一种神秘的祝福之中,领受着来自黄鹤楼中的那个,每年从他们每个人身上拿走八百文财富的皇帝的恩德。
是的,今日的郢州城南,持续了数日的太医院义诊,还在持续。
尽管这些来自建康的医者们,说着病患们半懂不懂的吴地方言,尽管这些病患们或许看完病后等不到回乡,便要因为那些并无效用的医治死在当途。
但那又如何呢?只是所有人都不想死,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想象力范围之内,努力的求活罢了。
许缮有时觉得自己和这些病患一样,有时又觉得自己与这些病患不同。
他至少还能救人,而他们连自救都做不到。
他娴熟地从身前老者粗糙黝黑的皮肤之上拔出银针,有些惬意地领受着来自老者的祝福。
他是个俗人。
只是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城墙西面的黄鹤楼上。
他总是喜欢思考,他总是想问。
天子,究竟想要做天下最大的医者,还是想要做天下最大的屠夫呢?
可他的诘问,毕竟没有那种能够穿越人心的威力。
此刻的黄鹤楼中,又是一场决定许多人生死的会面,在同往常一样展开。
阶下,南周使者苏威,正向安坐北面的陈伯宗叩拜作礼。
“臣西国怀道县公、仪同三司、驸马都尉苏威,见过东朝天子。”
御座之上,陈伯宗扫过苏威与其身后所立副使杨素的面颊。
今时今日,这两位名留后世的隋朝重臣,都还只是二十许岁的少年郎。
免了二人的礼数,他出声询道。
“朕观苏卿所上国书,言周主欲认朕做叔,自以为侄,令我朝与周约为叔侄之国。”
“不知周主今时,年岁几何?”
苏威受此垂问,面有难色,却不能不答,他道。
“我主,故章皇帝之嫡长也,现今春秋三十有五。”
“陛下,年齿虽不及我君,然仁行五海,德布四方,实中土受命之君也,正宜为长。”
陈伯宗未置可否,只问道。
“苏卿既言朕受命中土,何不劝周主纳土来献,朕虽德薄,王公之位,必不吝惜。”
苏威正欲挺身相辩,其身后的副使、宾部中大夫杨素却已抢先出列言道。
“臣闻天子娶齐氏女,与邺中高氏约为翁婿。”
“又闻古者,天下正朔,皆在中原,夏商周汉,莫不如是。”
“高氏既据天下正朔之区,又为陛下翁丈之重,陛下能举南国之土而纳之否?”
“臣以是言,礼义尊卑之高下,天命授受之多少,不过较以兵马粮甲之众寡也。”
“陛下若能北并河、洛,西举关、陇,集天下壮丽之兵,聚九州雄杰之士,臣等岂敢据一隅而抗之乎?”
“陛下若谓东军取巴蜀如探囊,自来取之,然陛下虑长安、邺城能坐视乎?”
“若北面联兵而至,陛下以南天之地,寡少之民,自诩能抗其锋锐否?”
“臣恐陛下初虽克取巴蜀之地,而终必尽丧江北之土也。”
“故臣为陛下计之,不若但存我